川崎广人再一次讲起白板上的数字:50%、25%、12.5%、12.5%……老唐的到来让他很欣喜,他攒了很多农业问题需要找专家请教。川崎广人问,中国和日本优秀的农大学生,毕业大多数都转行,老师您能不能写一些文章,呼吁大家从事农业?中国经济已经是全球第二了,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拿去做补助,多培养些农业人才?
老唐只能听懂川崎汉语的50%,问答一来一回,损耗极大。“中国国情”——川崎的几个问题,都被老唐以类似的理由回答了。老唐写过书、拿过中国新闻奖,写过央视播放的电视剧,也去美国考察过,但他这辈子没自己种过庄稼。半天的交流中,双方的聊天像从一个原点出发的两条射线,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川崎不知道,见他之前,老唐已经给农场提了一大串意见。他建议要给番茄施化肥、给堆肥拌化肥,还要把挂面重新改包装、给小刘固农场淘宝店装修、重新做起公众号。这都跟川崎的计划毫不相干。此刻,老唐开始建议把川崎广人打造为“中国堆肥之父”,热情地把教堆肥的小刘固农场,比喻成当年的延安。
川崎广人点点头,他懂这个比喻。川崎年轻时参加过反对《美日安保条约》和修改和平宪法的公民运动。中年时,他下班回家读德语版《资本论》,看毛泽东著作;现在每天晚上9点之后,川崎最爱一个人看抗日神剧,房间角落有个小冰箱,常年冰着本地的航空啤酒。最近,有学员送了几包零食,一条鱿鱼丝,一口酒,川崎指着讲长征的电视剧,眼睛笑成一条缝:“小刘固,现在,到了延安。”
老唐一直在畅想农场名声大噪后的前景。小刘固农场有270亩地,种番茄、桃子、小麦、葡萄、洋葱、大蒜等等,还有一个堆肥厂、一个面粉厂和放养鸡场。这里去年还在亏空,距离名声大噪还很遥远,老唐建议多挖掘农场的新闻点。比如最近刚来学习的藏族小伙,大学是舞蹈专业——小刘固赶紧树立一个文娱明星,上中央7套,上《星光大道》啊。
川崎广人的热情渐渐熄灭,已经不再用那种炽热的眼光看老唐了。老唐正把此前所有媒体报道的框架加深,还要额外加一条——川崎广人是日本共产党:“我有这个新闻敏感性,这文章一定会爆炸。川崎是日本共产党,八嘎呀路!”
川崎噘着嘴,不置可否,人蔫了下来,肩膀和嘴角耷拉着。此前他一直认真做着笔记,现在,他双眼从老花镜上面越出去,他低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画一条直线——只是涂鸦中的一条道道。
下午3点,老唐开始讲市场经济的网络营销新思维,川崎的这个下午已经过半了,他合上了笔记本,突然起身打断老唐:“唐老师,我很感谢,今天老师的讲课激励我,现在我有事情。”
川崎甩着手,独自出了院子,径直钻到大棚里。下午3点,阳光火辣,大棚里闷到40多摄氏度,没有人在工作。他什么都没碰,又转了出来。
田地里蝉鸣声嘶力竭,一浪盖过一浪。川崎突然对我长叹了一口气:“在日本,新闻记者,很受尊重。中国,我不知道。”
“大家觉得他是日本来的,
会重视一下。”
“日本堆肥专家”的名号,是从2015年开始传播的。那年秋天,一位被丈夫家暴的妇女跑到农场避难,狂躁的丈夫冲进来,砸了电脑、电话、打印机,还扬言要打川崎。川崎广人被吓得深夜听到狗叫都会惊醒,他在微博上求助:“中国农村女人被法律保护吗?”
川崎广人的微博此前写了一年多,只有三四百粉丝,这条日本老人为受家暴农村妇女求助的微博突然被疯转了6000多次。川崎的粉丝暴涨,紧接着,媒体来了,再接着,想学堆肥的人也来了。
小刘固农场平均每两个月有一次堆肥培训班,2天,500块学费,包吃住。这个班传授堆肥知识,也阻拦那些随时随地来探访的陌生人,川崎广人渐渐对无休止的访客和反复做同类报道的媒体厌倦了,“他们看我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
老唐来的第二天,川崎广人抽出来3天,去了趟湖南张家界。当地一名叫童军的水稻种植者半个月前来小刘固学习,讲了自己种水稻的办法,“不用除草剂,两次翻,水旱轮做(作)”……川崎对这些种植法极其感兴趣,他给农场众人写了一封群发邮件,赞美了童军的技术,决定专程去看看。
出发前,川崎广人带上了自己仅剩的一大包日本养殖用乳酸菌。还用毛笔写了一幅“实事求是”,落款时把童军错写成了“董军”,又单独补了一个“童”字,粘了上去。
“50%、25%、12.5%、12.5%……”日本堆肥补贴的数字又一次出现在白板上,到了张家界,童军先请川崎广人给自己的员工们上了一堂课。
川崎广人讲的内容并不复杂,跟前几天单独给我、老唐讲的内容基本一样,也跟许多学员听到的一样:“建立家畜-粪尿-堆肥液肥-作物的体系”、“农产品以硝态氮污染,就有食品风险”、“亚硝酸致癌”、“化肥栽培,没有未来”……
天气闷热,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空气,有人昏昏欲睡。川崎广人的中文是从退休后开始学的,语速慢,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前排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发出响亮的咳痰的声音,川崎每次都循声望去,但什么都没有说。
“循环农业”、“有机肥栽培”反复出现,这是川崎广人说得最快、最顺的两个中文词汇。他认真地念完了PPT,这些理念和数据中,没有具体的中国改造案例。
有人问,抗生素怎么处理?中国的养殖业都在用抗生素,残留在粪便里,堆肥能降解掉吗?
川崎没有这个数据,他想了想,告诉大家,“抗生素在日本是严令禁止的”。他建议使用乐科提,就是他送给童军的这包乳酸菌,每包价值500元,以1︰200的比例跟米糠搅拌,能提高鸡雏的免疫力,这样就能减少抗生素的使用了。
然而,台下的所有员工都知道,没有人会用这种高价的乳酸菌:他们知道的养殖鸡40天就出栏,白天黑夜地照强光,鸡骨头都是脆的。中国也禁止使用抗生素,可不靠违禁抗生素、激素吊着那口气,那些速生鸡怎么可能活着卖出去?
提问者笑了,没有再说话。
晚饭后,童军公司的年轻员工们买了花生、瓜子,围了一圈跟川崎广人聊天。年轻人说,去年他们在东北试过做堆肥,但收购来的粪便一塌糊涂,里面掺着砖头、玻璃、塑料袋,什么垃圾都有。即便是人工清理过,堆肥机一开,几分钟就被砖头卡住。堆肥实验很快告吹。
“今年我们换了小米的壳,壳子很细,会特别疏松。”年轻人说,他们再也不用粪便做原料了。
“粪便就是人民币。”川崎广人不太赞同,“不用粪便来堆肥,那中国农村的粪便垃圾谁来管呢?”翻译转述完这个问题后,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想问题。
中华养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