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川崎广人:一个准备死在中国的日本老人
川崎广人在微博上有27万粉丝,他今年74岁,上一份工作是日本白领,现在,他在河南的农场里种番茄。
2013年至今,川崎广人像个布道者,希望把日本的循环农业、堆肥技术,以及不随地吐痰、不白天喝酒、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蹲着(“那是大便的姿势”)等规矩,都引进到中国农村。他的固执、一根筋,引发了种种啼笑皆非的文化碰撞。然而真正使用他堆肥技术的人,至今几乎没有。
人们憧憬川崎广人描述的农业乌托邦,佩服他堂吉诃德式的努力,却很少提醒他,这些理念与中国现实的巨大落差。川崎广人在日本、在河南农村,都是一个异乡人。
采访、撰文/ 刘敏
编辑/ 靳锦
摄影/ 贾睿
视觉/ 张楠
海报设计/ 王静仪
“你再绝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晚饭全剩下了,几大盆菜都没人吃。农场自种的菜,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玉米粥、茄子、炒西红柿,再剥一瓣生蒜。来了新人,川崎广人就笑眯眯递过去一瓣蒜:这个,肠胃好,水土不服,可以。
今天晚饭川崎广人没出现,办公室门一直关着。他本来吃得也不多,刚来中国那几年,被农村厕所吓怕了,少吃就少排泄,胃口渐渐饿小了。一顿饭只把一个不锈钢碗盛满,盖上白棉布,回屋自己吃。
老头是在绝食,绝食是他愤怒的最高级,其次是喊、生闷气。今年川崎在办公室喊过一次,锁了门窗,一个人抱头大叫。去年也喊过一次,站在农场门口的马路上,冲着大棚,“啊——啊——”地仰天长啸。田里的工人和学员听见了,都知道川崎老师又生气了。
川崎广人生气的事太多了。他2013年来到中国,义务推广堆肥技术和循环农业,这位日本退休白领一直在中国农村生活,如今定居在河南原阳县的小刘固农场里。
他脾气执拗,很少通融,总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自从2015年两个工人把几十斤老玉米当作嫩玉米卖到北京,川崎广人就找出绝食这个办法。工人卖老玉米不道歉,绝食;刮强风工人喝大酒不管大棚,绝食。绝食有震慑力,川崎广人74岁了,走在农场里,哪个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老师。这一次他又宣布,一天不吃饭了,还发到了微博上:
“从今天晚饭开始绝食抗议一天……这抗议对不能忍耐没能力的自我,不是别的人别的对象。”
微博上的@川崎广人有27万粉丝,粉丝立刻把这一条和前一条一起截了图:在上一条,他抱怨总联不上日本互联网,联系日本公司考察、给学员找培训基地,都没法弄,“现在我的一部分眼力没有一样。怎么办?”
川崎绝食的微博转发很快超过了2000次,最多的一条转发按语是:“在中国推广日本堆肥有机种植技术的74岁老人因无法使用日本互联网而绝食抗议。”
农场也在猜测绝食原因,因为没人去养蚯蚓?还是因为番茄度夏的遮阳网迟迟没有买?还有人猜测是因为一瓶营养剂:老师去年从日本带回来两瓶营养剂,死贵死贵的, 去年一夏天才用掉一瓶,今年工人不知道,一下午就把一整瓶全给喷没了。
川崎老师不吃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好意思吃。小刘固农场有小十个跟着川崎学堆肥的学员,都不动筷子,食堂大姐急了。
大姐直接冲到川崎办公室,一进屋就嚷起来:
你川崎绝食,这是日本的规矩!日本人还剖腹谢罪呢,我们中国不吃这一套!你不吃饭,他们年轻人就不吃饭,都不吃饭,中午的水谁浇,番茄谁管,他们有力气吗?
“川崎你再绝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川崎惊住了,他没吭声,拿起不锈钢饭碗,跟着大姐回了食堂。
“我不好意思。”川崎来到大姐的领地,低着头,像小孩认错似的。大姐给了个台阶下: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不吃饭,人家怨我们把日本人给饿死了。
新闻敏感性
川崎广人最近要回趟日本续签证,墙上的白板写着:7月4号,“川崎去出着日本”,距出发还有7天。
办公室铺天盖地都是字,如同一个私人生活博物馆,川崎广人习惯把一切事情都记下来,订书器上粘着字条:“川崎”,字典侧面有自我激励,“学好汉语,就得多听多说”,书柜上有严格的警示,没人敢随便伸手翻阅:“朋友我们文明人,擅自借出严禁”,“定位管理,借本书、道具放回原位”。
川崎广人坐在这堆告示里,像是被文字注释包围的一件展品。
墙上写得最多的是堆肥。2009年,川崎广人受邀到青岛农业大学做一年访问,看到中国农村把牛粪猪粪到处丢弃,感到不可思议——日本为了集中处理养殖业垃圾,政府补贴,把粪便做成肥料,低价派发给农民。回国退休后,川崎广人花了4年时间,专门自学了堆肥技术。
川崎的堆肥是用新鲜家畜粪便,掺入秸秆、米糠等原料,加水、通氧气,几个月后完全发酵,这比中国农村传统的沤粪更科学,而中国农村早已全面使用化肥,尽管化肥会造成土壤板结、营养流失,但胜在廉价轻便,几乎没有农户还花时间沤粪了。
2013年,川崎广人决定到中国“寻找人生价值”,而他所说的价值,就是教中国人堆肥,种安全食品。
“循环农业”,我在小刘固的第二天,川崎一见面就打了个古怪的招呼,径直把我带到白板前。第二句话已经是上课了:“2000年,日本颁布,环境三法,牛粪直接排放不允许,加工成堆肥,政府负责,90%投资。”
白板上列出竖式——
东京中央政府投资50%
岩手县25%
盛冈市12.5%
潼沢村(町)+合作社12.5%
这串数字他已经背得不能更熟了,这是日本各级政府对堆肥的补贴比例。到中国的第一年,川崎广人被中国朋友带着,到各地的农场讲日式堆肥。他总是在课上高高举起一个玻璃瓶子,里面咖啡色的颗粒是日本堆肥,让大家闻——没有臭味,干净、环保,牛都可以吃。
2018年,川崎在小刘固农场已经有个堆肥厂,这是出名后,一位上海老板无息借款50万,支援扩建的。堆肥厂计划产量每年2万吨,现在每年产2000吨,大多是农场自用。更多的肥料做了,卖不出去。此刻,厂里的铲车、鼓风管道都停着,这几天没有开工。
课刚讲了几句,今天的客人来了,是省城一位姓唐的退休老记者,预备跟农场谈合作。老唐做了一辈子农业记者,说起话来还像是中年人,铿锵有力,有种要大干一番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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