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的许多论文论著,都是受到周作人儿童文学理论影响的,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等精妙论述,启发了我关于儿童文学审美价值的思考。我后来的《美与幼童——从婴幼儿看审美发生》,也吸收了他对儿童和审美的大量重要发现。我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重新发现发掘周作人理论遗产,是“照着讲”,然后再“接着讲”的。
举个例子,我们知道,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就提倡“平民的文学”,但他说:平民文学不是通俗文学,反对“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这是周作人的一个基本思想,所以他说:“故童话一物,实为纯粹艺术”。他最重视创作个性,“要做诗,应该去做自己的诗”,就是他的名言。这同样适用于儿童文学。然而他又经常说到儿童文学的“例外”,比如在《〈儿童剧〉》中,他说:“我们没有迎合社会心理,去给群众做应制的诗文的义务,但是迎合儿童心理供给他们文艺作品的义务,我们却是有的……”这种关系该怎么处理呢?其实,这并非要作家放弃创作个性,同时又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即一味讨好儿童;而是要让创作成为既是文学的又是儿童的;或,既是保持了作家创作个性的,又是适合儿童需要的;或,既让成人读者满意,更让儿童喜欢不尽。我以为,这就是好的儿童文学的标准,可称之为“双重标准”。而它的源头正在周作人的著述中。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儿童文学作家。什么样的人最适于写儿童文学呢?应该就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简言之,即有“赤子之心”者。周作人就是以“赤子之心”来统一“不将自己竭力按下”而又“迎合儿童”这一矛盾的。
我还想说明一下周作人所提倡的“儿童本位论”。最近不断看到有年轻学者在争论,有的说,“本位论”的问题出在本位立场,儿童文学是成人写给儿童的,无法离开成人固有的立场,所以,到了今天,应该改为“关系论”了。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认识的进步。其实,世上哪种文学不是“关系论”呢?儿童文学有作者与小读者的关系,一般文学也有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只从关系论入手,能说清儿童文学吗?“儿童本位论”并不排斥关系论,它只是在一般的关系之上,再增加了一条很特殊的东西,即儿童的接受是多层次的,是随着年龄不断变化的,是不可不考虑的。这是在“关系论”基础上的发展,它产生之初就高于“关系论”,而非相反。只有加上了“儿童本位”这一条,儿童文学才得以成立。由此看来,学术观点有时并非越新越好,有的虽新实旧。关键还在于它对不对,合不合常理,是否有益于我们的思考。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前发现的真理,有的至今仍有其真理性,这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的事实。
批评家应是作家前进的助力
记者:您在《中国儿童文学》杂志上坚持了9年“文心雕虎”的专栏,主要是儿童文学批评文章,有人称您是中国当代儿童文学批评界一个特殊的个体,是“儿童文学批评现场不时发出真实而锐利尖叫的孩子”,您怎么看待“真实而锐利”?
刘绪源:关于批评,我曾写过一篇《什么是儿童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工作》,记得也是发在你们报纸的。我认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即时的批评,结合新的创作的批评,有审美感觉的批评。“文心雕虎”也就是这样的批评吧。所谓“真实而锐利”,我觉得,真实是我所追求的,或者也可以说是真诚,就是说真话,不欺骗自己,不欺骗读者;而锐利并不是我刻意追求的,很可能只因为真了,而这样说的人少了,就显得比较锐利罢了。
记者:您在《“伪顽童型”与文学批评标准》一文中,多次提到“批评家是品酒师”,认为“批评家是第二性的”。
刘绪源:评论和研究工作者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们的主要工作是推进——并不是自己推进,主要是作家们在推进,评论家应是作家们前进时的助力。文学是艺术,是审美,是创造。文学的推进主要是靠创造者完成的,那是审美经验、审美方式、审美境界的突破。这种突破只能以新的作品来完成,不可能靠理性的研究和分析来取代。所以,儿童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写文学概论,不是搞史料收集,不是概念上没完没了的论争,更不是解释政策……这一切可能都重要,但我们“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让文学活起来、发展起来,让儿童文学有蓬勃的生命力,只有这样,理论、史料、教学、论争……这一切才会被“激活”,理论才不会成为死的理论,材料也不至成为死的材料,学科也才有存在发展的前提。所以,在儿童文学研究中,最重要的是关注当下的创作,寻找创作前进的动因,发现创作中不断出现的“新质”。
前几年,在研究青年作家汤汤的童话时,我发现,她的童话常有三个层次。一是表层,即生动的、充满童趣的、每每与众不同的叙述层;二是与现实对应的层面,故事中的许多意象非常巧妙地让人感觉到自己也是熟悉这一切的,自己也与这奇异故事有关,这是她的童话让人觉得沉甸甸的最关键处;三是人生意味与生命价值的层面,即常能生发出一些与永恒价值相通的东西。而第二层的存在,使她的作品充满现实感,但与张天翼、孙幼军等又很不同,那些前辈往往把现实生活事件直接搬进童话,但汤汤只给你一种相应的审美感受,也就是以审美的、童话的境界来对应现实,艺术效果更好。强烈的现实感是中国童话的一大特色,而汤汤的实践无疑是中国童话创作的重大突破。
在研究李秋沅、谢倩霓等人的新作时,我又发现了“质感”的重要。文学中的质感,其实是由那些“编不出来”的部分组成的。一部作品,从头读下来,如全都是别人也能编出来的内容,那就是没有质感。能支撑起质感的,应是再聪明的脑袋也无法编造的东西,那就只能是生活的赐予,是你生命经历中所偶遇的,是长期积累的独到发现和体验。纯文学的“真生命”,就是由大量充满质感的文学体验聚合而成的。
中华养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