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源:打个比方,《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初版10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一味强调教育价值而不强调文学性,甚至可以不要文学性的童书,像什么?像药;只求市场效益好,一味讨好儿童口味,写得浅显热闹但却没有真正的内涵,稍有文学修养的人一读就会反感、起疑的书,像什么?像可乐一类的软饮料;而那种真正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的儿童文学佳作,像什么?像水果。水果是原生态的食品(不像药和可乐都是工业制品),是有真生命的,这正如好作品必然是从生活中来的,是带着生活的汁液,有着作家的生命体验。它不是抽象的提取物,也不是通过人工将几种成分简单合成的,它的结构复杂得靠人力难以复制,只有通过自然生长才能产生。它是真正的美味,但吃起来必须用力,也就是要“亲口尝一尝”,不像药片那样一吞就得,也不像可乐那样喝下去就成瘾,所以有的孩童就懒于吃它,宁可喝软饮料。它要在吃的过程中逐渐“知味”,而真正喜欢上了水果,人的口味也就会变得丰富和成熟起来。它有营养,但不是针对性地用以治病的,吃它只是享受,在享受的同时,营养被吸收,慢慢就有了健身的作用,这正如审美作用的转换——它可以转换成某种教育的效果,但那是审美沉淀后的自然的结果。
上世纪90年代初,后来泛滥成灾的像“可乐”一样的商业童书其实是不多的,而像“药”那样的书却占了极大比重,在理论上更是非“药”即易遭批评,在许多人的观念上做童书与“制药”几乎是同一行业。我在阅读大量古今中外儿童文学名著后发现,真正有较强“药性”的童书在世界儿童文学史上只占很小比例,而其他母题的作品却同样具有文学价值。审美在儿童文学中的地位,就此即可一目了然。
既是理论,就应具普适性,而非只适用于一时一事。所以,此书出版10年、20年后,当商业童书汹涌而来的时候,它在对于“可乐类”作品和一味追求商业效益的创作倾向的批评中,也起到了一定作用。现在书已出到第四版,还比较受欢迎,我想许多读者的目的可能变了,他们或许更想从中吸取有关抵御商业童书侵袭、为孩子多写多选好书的思考吧。
记者:20多年来,“三大母题”这个概念也是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吧?
刘绪源:关于这个概念,有两点要借机说一下。一是“母题”。写这部书时,我曾借鉴了文化人类学的一些基本方法,比如普罗普的类型分析也属于文化人类学范畴。但“母题”一词并不是从文化人类学中来的,而是取用它的本义,也就是“主题”的意思,更准确地说,是“元主题”,即“主题之上的主题”。按《英汉大词典》,motif的第一义项,就是“主题”。而从汉语来理解,母题的“母”,的确可有两个方向上的解释:一种是自上而下的,如“母法”、“母机”等;另一种是自下而上的,可追踪其来由的,如“母校”、“母语”。文化人类学和西方民间文学研究者(如汤普森)的“母题”概念的中译,是从后者取义的;而本书中的“母题”一词则是从前者取义。事实上在汉语中,“母”字的用法大多“自上而下”,文化人类学的用法其实是个特例。但由于motif一词已因民间文学研究而广有学术影响,我在运用时,理应作出更明确的界定,说明母题即“原主题”,不能置这同名概念于不顾,这算是对书名中概念的后补的界定吧。
另外我认为,“元主题”之所以能居于“主题之上”,正在于它是一种审美把握,而不只是理性的把握,它更宽泛,也更回到文学本身了。其实对于世界各国早期童话的解释,我也有意避开了普罗普、汤普森以至荣格的学术路向,而另取一条整体把握的审美的路向。我坚信这样的审美分析更合乎童话的文学本性,也更合乎“人之常情”。心理分析对于童话研究本属剑走偏锋,虽有奇异而独到的价值,但如成为童话研究的主流乃至一花独放,就不是一种合理的学术现象了。所以我以为,童话的审美分析至少可与荣格式的心理分析并存对峙,或形成积极的互补。对于现在西方高校里一谈童话,就运用心理分析方法,发掘其中隐秘的黑暗的内容的做法,从儿童文学角度看,我是甚为怀疑的。面对早期童话这同一文本,心理分析学家的需要和取舍与全世界自古至今的妈妈和孩子们的需要和取舍,肯定是不同的,所以,儿童文学研究者不能只取西方学院派的研究路向,一味钻进心理分析的牛角尖去。现在国内有些童话研究者也有此种倾向,我以为需要警惕。
刘绪源与青年作家们在一起
刘绪源与青年作家们在一起
记者:2011年,您在本报发表过一篇《对儿童文学,周作人怎么说》,详述了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对您的理论研究有怎样的影响?
刘绪源:好多人都知道周作人对中国儿童文学发展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也知道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从事儿童文学研究与教学的人大都能说出一些他的文章或观点,但他到底提出了多少重要的理论?他的论说形成了一个怎样的构架,各主要观点之间有怎样的逻辑关系,是不是成为一个完整的系统?这样的系统在今天有没有价值?这一直是个问题。周作人几乎没有理论专著,他的《儿童文学小论》也只是一本批评与论文的合集,至今还有所谓“专业人士”觉得这类文章又短又浅。其实他的所有创见都在散文随笔中,这一点与鲁迅十分相像。要找出他的理论构架,必须在大量的文章中寻觅。我在整理后发现,对于儿童文学理论来说,周作人的思维至今仍在前沿,价值是极其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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