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东汉太学的石经,便不能不提到蔡邕。这位流传千古的著名学者,精通经史、辞章、术数、天文、音律、书法,被时人称作“旷世逸才”。但他凭借书生意气投身政治,孰料其政治生涯又展开于朝局错综复杂的东汉晚期,虽然他殚精竭虑,却并不为君所用,屡受挫流放,最后还在董卓治下进退两难,付出了生命代价。只是虽身陷政治斗争漩涡,蔡邕始终未曾放弃对学问修养的追求与秉持。在早年任议郎时,他不满于当时的儒家经籍“文字多谬,俗儒穿凿”情况,熹平四年(175年),与同僚上奏求正定六经文字获准后,自书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论语》等)于46块石碑上,让工匠镌刻,立于雒阳太学门外,这便是“熹平石经”。史载当碑立好后,“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后汉书》卷六〇下《蔡邕传》,第1990页)
蔡邕之女蔡琰,也是名奇女子。受其父亲传,博学有才辩,拥有极高的文化修为及天赋。不过蔡文姬的命运跌宕起伏,一生三嫁,中间一次是因战乱被掠入胡地,嫁给南匈奴左贤王;入胡地十二年后,才被曹操赎回,却又不得不面对与在胡地生育的二子的生离别。蔡琰留下了《悲愤诗》,诉尽乱世征战中女性颠沛流离与撕心裂肺的坎坷经历,其对生命发出真实深刻的困惑与叩问,触动了无数人的心怀。
从某个角度来看,蔡氏父女的命运与其所彰显出的精神,可以说是东汉晚期士人的经历写照与宿命代表。东汉最为典型的知识分子是太学生,这一群体并非书斋学者,而对政治有着强烈诉求,因而被斥之为“党人”,在东汉晚期曾两度遭遇过“党锢之祸”。他们中间出过许多名留青史的人物,比如主要活跃于顺、冲、质帝三朝的名臣李固。他学以致用,政绩颇丰,后因不肯立刘志为帝,与操纵朝局的外戚梁冀抗衡,最终被残害。更让人感佩的是他的气节风骨并未止于其身,还延续到了子女身上。李固死后,他的两子接连被害,唯独第三子李燮在其姐李文姬的谋划下,随父亲门生王成亡命徐州,隐于市井做起商仆,才终于死里逃生,其年不过十三。十余年后梁冀被诛,李燮得以返还乡里,姐弟重逢,悲感旁人,生死世事无限沧桑。李燮被征为议郎,灵帝时拜为安平相,在位廉方自守、忠正敢言。当无道的安平王被黄巾军掠后,他勇于上奏不宜复其王国,其名声广为流传,京师人誉为:“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
固然东汉儒士有激扬名声、意气用事的弱点,并且在与外戚宦官的政治斗争的背后往往也牵涉利益集团的纠葛,无休止的斗争使得朝纲国体雪上加霜。但从另一方面讲,那些儒士和太学生为此除了必须承受个体生命与意志上的摧残磨难,还必须面临一种家国情怀的重创。谁又能说,背后支撑他们的又没有一份对国运的忧患与信仰呢?
所以,在今天重温东汉太学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被一个时代所记录的知识分子群体,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主流精神气质;还因为从这个群体身上,能够感觉到当时雒阳城的温度与呼吸。毕竟城市对人群思想气质的影响和塑造,是潜移默化又难以忽略的,所以今人不能不去想象东汉的雒阳城,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城市,才能哺育出那样一批惊世骇俗、勇于担当的群体?
北邙冢墓
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个王朝相继建都于汉魏洛阳城,辉煌与衰亡在这里此起彼伏。这座城市曾几度在战火中毁灭,如同人的生命一样,在生与死中循环往复。比如汉末曹植随父西征马超时,所见的雒阳城便不再是“宫室崔嵬兮”、“洛中何郁郁”,而是“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曹植《送应氏二首》,《曹植集校注》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页)
除了感叹城市之亡,人们也哀叹生命的沉浮:“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汉诗》卷一二《古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332页)这说的便是北邙山。历经数朝,邙山墓葬可谓是封土相望、层层叠压,以至有“邙山无卧牛之地”的民谣。如今可知的洛阳汉魏墓葬数以万计,今选择帝陵、皇室成员墓、官吏墓及壁画墓等四类墓葬,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洛阳。
第一类为帝陵。东汉是古代陵寝制度的创新与发展时期,(韩国河:《东汉北魏陵寝制度特征和地位的探讨》,《文物》2011年第1期)其意义非凡。汉明帝永平十七年(74年)正月,原该要拜谒原陵。一夜明帝“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既寤,悲不能寐”,(《后汉书》卷一〇《皇后纪》,第407页)于是挑了个黄道吉日,率百官及故客上陵。这实际就是把每年元旦朝贺皇帝的“元会仪”、饮酎礼、部分宗庙祭祀礼,合并至陵寝处成为“上陵礼”,大大提高了陵寝在祭礼中的地位。史书关于明帝感性的一面格外用墨,写他“阅阴太后旧时器服,怆然动容”,给兄弟刘苍去信讲:“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孤心凄怆,如何如何!”(《后汉书》卷四二《刘苍传》,第1438页)一代帝王能有此感怀,可知死生之大事,焉能不重?
洛阳分布有11座东汉帝陵,其中5座位于汉魏洛阳故城西北方的邙山,即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及灵帝文陵。另外6座位于洛阳故城东南方的洛河以南,即明帝显节陵、章帝敬陵、和帝慎陵、殇帝康陵、质帝静陵与桓帝宣陵。新中国成立后,考古工作者陆续对洛阳的东汉帝陵进行实地考察,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这一工作形成系统规模。“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洛阳东汉帝陵考古调查与发掘项目,通过发掘北邙山上的五座帝陵陵园遗址,主要解决了陵园的整体布局、陵园建筑结构,以及相关遗迹的性质、年代、内涵等问题,东汉帝陵的基本面貌得以复原。(《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终评会》,内部资料,2018年,第53—55页)
北邙三十里铺村南有一座大型封土堆,俗称“大汉冢”(图4),其归属存在争议。清乾隆年间的龚松林考订此冢为明帝显节陵;但陈长安先生则认为大汉冢应为安帝恭陵;另外根据韩国河、严辉两位先生最新的研究成果,大汉冢应是光武帝刘秀的原陵。(韩国河:《文化认定与价值立场:考古学对历史文献的态度》,《光明日报》2018年6月25日;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邙山东汉帝陵地望的探索之路》,《中国文物报》2006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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