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先驱导报》实习记者王嵩发自北京6月1日,阴,悟本堂。
这是一个很小的门脸,坐落于奥体中心体育场西南一隅,入口做成像是庙门的仿古式样,楹联、匾额一应俱全。
只是今日,雕花镂空的木门紧闭,并没有如传言那样于前日再开。门上贴着裁成四块的一张字条,写着“暂停营业、谢谢关心、悟本堂”字样。仿古木门后又有一道不透明的玻璃大门,重楼深锁,难窥其中奥妙。门前的小广场空空荡荡,张悟本崭新的越野车不见踪影,半天亦不见有人走过。
逡巡间,记者路遇在奥体中心工作的张先生,他告诉记者,以前这小门脸前常有寻医访药者往来穿梭,外地客不少,堂内常常有十五六人坐着候诊。而经常在此散步的田先生也向记者证实,悟本堂门脸虽小,里面却很大,有数百平米,常常有人排队看诊。而记者在门前守候良久,除了几位同行前来“探营”,仅有两三市民经过且驻足,让人不由唏嘘“其兴也勃,其衰也忽”。
在这间小小的门脸内,创造了天价挂号费、天价康复营的经济奇迹;在这间小小的门脸外,其蹿红和被广泛质疑的时间线与绿豆价格疯涨与回落的时间线高度吻合,让人忍不住猜测绿豆传奇般的涨幅与“张大师”的联系。这间小门脸前穿梭不息与门可罗雀的对比,正是当下波及全国的养生热中一个簇新的注脚。
变了味儿的养生
某省预防医学科学院的医生,父亲患癌,一直笃信某种神奇的养生保健品能治病。坚信不疑地服用,最终还是去世了。母亲很后悔,每每念叨着说父亲去世是因为没有早早地吃上这个保健品,于是母亲接着吃,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劝不听,不能管,这位儿子是医生,但不知该怎么办。
这是中央电视台《消费主张》栏目制片人张玲在采访中遇到的真实案例。在制作主题为“迷失的健康”系列节目过程中,张玲接触到了许多因迷信养生保健品而误入歧途的人和事。因为信“生吃泥鳅养生”,仅四川就有不下百人入院;一些人每天用生吃茄子来降血脂,却出现贫血……因为笃信养生法门或产品而停医停药耽误治疗或病情加重的更是大有人在。
这些不是《故事会》上的奇谈,也不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与你无关的事件。也许你的母亲就每天都在煮绿豆,把还没开花的绿豆倒掉只留下汤;也许你的公公正买回一台能“治病”的净水机或理疗床;或许你的太太至今仍对“排毒养生餐”情有独钟。无数的热销养生书,数不清的保健类节目,一茬儿接一茬儿的养生专家……在贡献热乎乎、暖洋洋的GDP数据之外,养生热正在慢慢地,却无法阻挡的触及你我每个人的生活。这一热潮的前进方向上,已经隐隐可以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浮躁气息。
浮躁背后的利益链
今年三四月间,作为养生热毋庸置疑的“既得利益者”之一,被冠以“养生界的于丹”、“健康教母”之名的曲黎敏,却开始转身炮轰养生热:“养生热到底是青春期的涌动还是更年期的潮热?任何东西不能太热,太热就蕴藏了风险。”并说“眼下养生书太泛滥,有的观点自相矛盾,有的标新立异想当然,误导了读者”,更表示想“隐退养生江湖”。
让“养生名人”都望而却步的乱象出自谁手?
“养生热里面有一整条利益链。有媒体、有出版社、有文化公司、有保健品商、还有如张悟本这样的看病的诊所,他们的利益需求在里面,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消费主张》栏目制片人尹文略作神秘地告诉本报记者。
据一位出版行业人士向本报透露:在这一利益链条中的出版环节,出版社手中有书号资源(这是国内图书出版的唯一合法身份证明),文化公司手里有选题策划,双方各取所需,同时又处于博弈的关系。
中银律师所专研著作权法的董正伟律师向本报指出,当下买卖书号确是图书出版市场人所共知的潜规则,但凡不涉黄,不危害国家安全,不反对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的图书一般均可出版。以此标准,所有的养生书出版时不会受到任何限制。这直接造成了当下观点矛盾、违背常识的养生书在市场中汹涌泛滥、畅通无阻。
而且,对于这些宣扬养生“观点”和“方法”的图书,如果产生了问题,要打官司,其举证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无法证明某人确系因这种观点和方法遭到生命和财产损失,就无法让图书出版方及作者负责——购买养生书的多是老年人或身体状况本就不佳的人,如果出了状况,又怎么能确定与书中的方法和观点有因果联系呢?
养生是民心所向,卖书如此轻松,合作如此方便,出问题担责任的几率又如此之低,这怎能不让各方利益相关者趋之若鹜呢?
如果说出版业是漫山遍野的冲锋步兵,那么在这个利益集团的另一端,养生保健品企业则依靠自己的营销队伍和“精准营销”的策略,组成了一支狙击部队。
据本报记者了解,一个“合格”的养生保健品推销员,要首先用“亲情营销”与每一个潜在客户拉近关系,平时一声声“爸爸、妈妈”常挂在嘴上,逢年过节登门拜望,有病有事守在身旁,甚至可以到老人家里去做“干女儿”,洗脚、剪趾甲,令真正的儿女也自愧难以做到。平时积累好了,也不叫你买产品,再组织一场“会议营销”,精心安排老人们之间的座位,让已经买过的,想要买的,不想买的交叉落座、相互交流,再找几位“专家”上台演示些似是而非的“科学实验”、忽悠一番,必要时再辅以适度的威胁——“不赶紧使用产品,不舒服就会变成病,慢性病就会恶化”——人都是怕死的,何况自觉时日紧迫的老年人?于是,一次会议的费用:场地、器材、横幅、座椅、人员,加起来不过三五万的花销,却能换来上百万销售额——这些“保健品”价格可都是很贵的。
当然,在养生热的利益链条上,养生明星注定是最耀眼的一环。就以最近广受争议的张悟本为例,根据媒体的报道,张的进项包括:在悟本堂及中研健康之家坐诊、办所谓“养生训练营”、出书、讲座等活动的出场费等。张悟本一个“咨询号”是2000元,据说已经排到了2011年,按照一小时仅看一位咨询者,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5天来计算,仅坐诊一项,张悟本一月就收入36万元。养生训练营的收费为每人每10天收取1万元,保守估计一下,张的“康复训练营”里可以经常保留10位客户,那么在正常经营时,训练营一项每月的收入即为30万元。再看出书:《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宣传口号称发行百万,从北京图书大厦、卓越、当当等各销售渠道的排名情况来看,此说应该不假,而且发行数应该只多不少。那么按照我们上面的版税计算公式,本书定价35元,假设仅发行100万册,张悟本的版税也仅拿到10%,那么目前其版税收入已经为350万元。仅以以上项目计算,保守估算,那么仅计算他走红的三个月,张悟本已经从养生市场中至少圈走了350万+36万×3+30万×3=548万元,其吸金实力可见一斑。
该给养生热去去火
有人“批张”,就有人“挺张”。挺张者认为,张悟本之所以被批,是因为他触动了多方利益——张强调养生靠三餐,让保健品商大怒(其实张悟本自己在“悟本堂”里也是搭售一些保健品的,比如黑豆和钙片);张提出酸奶添加剂对人不利,不提倡喝牛奶,让牛奶商大怒;张指某些药物副作用大,制药商大怒。据媒体报道,还有强力粉丝欲接在北京被查的张悟本去迪拜开诊所,给全世界高官显贵看病。
其实,张悟本并不寂寞,人们对已被证伪的刘太医、胡万林,乃至对已经被反复揭露没有神器疗效的各色理疗床、眼贴、净水器、弱碱性水的执着和信念其实一直不绝如缕。这种笃信,甚至迷信,让养生热在某种层次上越过了就事论事的医疗保健范畴,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要治好养生虚火,已经不能仅仅靠暴暴光、搞搞科普了。
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夏学銮认为,从社会学角度看,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不是“事实如此”的东西。一些罹患糖尿病等慢性疾病,医治困难,或者因看病难、看病贵而陷入某种程度绝望的人,尤其倾向于去相信那些能给自己带来希望的专家或养生保健品所作出的承诺。
其实,对生命质量的推崇,对养生的追求,是经济发展之后人们的正当需要。然而我们该如何避免民众的偏执所造成的癫狂和极端呢?除了靠政府立法立规让出版社和电视节目对养生类选题设置更严格的筛选、更高的准入门槛外,夏学銮认为,重要的还是时间。其实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90年代的台湾,都出现过类似大陆现在的养生热潮,社会和民众有时不得不接受这种狂热的浪潮洗礼才能变得更加理性成熟。“较之80年代的气功热,相信奇人发功治病,现在的养生热已经理性多了,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看病难、看病贵的解决,将来人们会对养生有更理性,更科学的看法。”
据本报截稿前得到的最新消息,悟本堂于6月1日深夜开始被拆,6月2日,悟本堂前已安置了“拆除违章建筑”的警示牌。
评论:我们为什么会受骗?
作者叶海林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用吃不死人治不了病的绿豆和茄子骗人的张悟本是可恨的,那么多人轻易就被这个“无本”郎中骗到是可气的,而时至今日几乎没有人相信张悟本会是最后一个被曝光的江湖庸医则是可悲的。
张神医被褫去华衮之后,公众自然要问是谁该为“绿豆保健”这样一出闹剧兼悲剧负责,贪财无良的张神医本人,还是毫无操守的大众媒体,抑或尸位素餐的监管部门?其实,真正应该反思的正是我们自己——受骗者和受害者。
北方有一句俗语正好可以用在张神医案例上,叫做“吃一百个豆不嫌腥”,用来描述那些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人。这些年来,我们到底出过多少个江湖骗子?恐怕谁也说不清。游方郎中里面有土产的标榜祖宗神方的、有舶来的兜售玄妙科技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其手法却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鼓吹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发明,或发现攻克了正规医术常年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突破了现代科学的边界解开了人类健康的密码。解放前北京天桥卖大力丸的扎个宽腰带瓮声瓮气地吆喝着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现代的江湖术士却是在镜头前一个个温文尔雅道貌岸然,但他们之间到底能有多少区别呢?
在现代科学与传统文化的双重包装下,经过江湖郎中的如簧之舌,红高粱、紫茄子、白开水、绿豆子皆可入药均具神效。结果就是芸芸众生不论学位高低财富多寡居庙堂或者处江湖,都犹如过江之鲫一般纷纷投在各路“名医”门下,只为了求得一张祛病健身的“良方”,哪怕方子上写的不过是些茄子绿豆也如获至宝地捧回家中遵照执行。
如果说被骗一次是天真,被骗两次是轻信,被骗了这么多次,难道是因为习惯了?倘若如此,这该是我们民族多么可怕的一种习惯!而为什么我们居然会有这样的习惯?就根本而言,排除了科学常识的缺乏;再排除正规医疗保健系统的缺陷——诚然,这将是一项很大的排除,必须承认,我们的医疗资源好的太贵而便宜的又太差,可供老百姓选择的实属有限;恐怕还有一个原因要向我们这个民族的整体心理意识寻找。
我们总是说勤劳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用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来教育我们的孩子,但如今我们表现出的却是对走捷径抄近道的强烈偏好。
我们在理性上明知道健康的体魄只能靠适当锻炼和均衡饮食获得,却迷信能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之类的胡言乱语,觉得喝一碗绿豆汤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就能解决生老病死的大问题;我们在理性上明知道任何一项经济活动都不可能让所有的投资者全体暴富,我们却如醉如痴地全民炒股,结果被全民套牢;我们在理性上明白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想成“角儿”只能靠清晨站在料峭寒风中吊嗓子摆云手扎马步,却纷纷投身快男超女指望着靠荒腔走板的嗓子——甚至是几张尺度豪放的照片一夜成名——管它成的是什么名。
为什么我们会如此相信自己能靠走一条没人走过的小路超到别人前面去?为什么我们不再相信成功只能靠恒心与毅力获得?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可能是因为过去30年我们跑得比什么人都快,让我们对自己的体力信心满满;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长期沉醉于“中国人全世界上最聪明”这样一种听上去很鼓舞人心实际上没有任何实证甚至稍嫌种族主义的传说,觉得别人要辛苦一辈子的我们只要努力一分钟;还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确看到了一些人靠着抄近道跑到别人前面,便觉得自己也能并且应该依样画葫芦——至于这条近道是不是意味着作弊我们并不介意。
在对自己速度、智力的自我崇拜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逃避规律的信心的驱使下,我们开始寻找神话,如果找不到,我们就自己制造一个。中国这30年快速奔跑就被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当作了一个神话。旁观者看着我们的最近30年惊呼“这是个神话”,作为一种修辞方式,我们能够理解,甚至可以感到高兴。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这30年的“中国奇迹”恰恰是我们脚踏实地汗流浃背一步步跑出来的,不仅没有走捷径,而且绕了很多弯路,也和神话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我们现在能不能算得上成功,其实还很难说。
所以,还是让我们继续脚踏实地别相信什么神话了,要知道一则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产物,而我们已经长大了;二则很多鬼话也都是披着神话外衣的,比如说神医们的满篇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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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际先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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